到新絳時,剛過了三月,澮水邊綠茵遍野,蝶舞蜂鳴,春意濃得像是一方綠錦,裹得人喘不過氣來。天籟『小說Ww『W.』⒉新絳城灰黑色的城樓已近在眼前,五音卻忽然說要下車走走,我念她近鄉情怯於是陪著下了馬。
四月春暖,澮水邊的岸堤上隨處可見挎著竹籃,背著竹筐的少女。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少女臨水,採的是河中之荇;少年徘徊,看的是那低頭采荇的姑娘。五音站在河堤上,默默地注視著水邊一對互相試探,嬉笑追逐的男女,回憶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。
「夫人有多少年沒回新絳了?」我走到她身邊。
「你今年幾歲,我就有幾年沒回來這裡了。」
「十七年……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見,要先梳梳頭嗎?」我從懷中掏出梳篦遞到五音面前。五音接過,抬頭好笑地看著我:「你這小兒還挺有趣。我離開他時是我最美的時候,我如今老成這樣,難道還想靠顏色博得他垂憐?」她今日未施脂粉,疏淡的眉毛和蒼白的面龐讓她看起來黯淡,然而溫婉。
「卿相還在病中,夫人又是故人,想來他也不會聽信我那些『憑空』捏造的『罪名』。夫人可以安心在趙府住下來,只是夫人若還想為陳氏效力,怕是要與我時時見面了。」
「放心,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。」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轉頭對著絹絹河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「啊,我多麼希望,當年他渡河時沒有坐上我的船,我沒有對他說那麼多該死的話。把一個人從河的一邊送到另一邊,竟送了我一輩子的時間。」五音默默地凝望著腳下日夜奔流不息的河水。良久,她轉身離去,那一轉身似是將所有記憶都沉在了身後的河流里。
不遠處的官道上,從新絳城的方向馳來一匹快馬,騎馬的人跳下馬背沖我們高聲喊道:「敢問,這是去趙府的車隊嗎?」
「正是。」我上前應答。
「諸位請趕緊隨在下入城吧!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時了!」
他在等我!侍從的話彷彿在我腦中劈下了一道驚雷,黑子哇啦哇啦地沖我張著嘴,可我卻什麼也聽不見了。從楚國到天樞,從天樞到新絳,我一路輾轉奔波,無非是想再見他一面。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趙府的門口等我時,我的心突然就虛了。它突突地狂跳著,越跳越往嗓子眼擠。
沒等自己回過神來,我已經翻身上馬,提韁掉轉了馬頭。
五音低頭笑了,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顯得格外可笑。
黑子跑上來一把拉住我的韁繩,驚訝道:「你幹什麼呀?城門在那邊呢!」
「你先帶人進城吧!」我奪過韁繩,慌亂奔逃。
黑子一急,追在我馬後大叫:「臭丫頭,你讓我見了卿相說什麼啊——你讓我跟趙無恤怎麼說啊——喂——」
風呼呼地刮過,紛亂的心跳合著急促的馬蹄聲淹沒了黑子的聲音。這一刻,我無法思考,只提著一口氣狂奔出去五六里地,直到把車隊和那座讓人喘不過氣的城池遠遠地甩在身後。
我不敢見他,我不敢。
我甚至不敢在腦中想起他的臉。
兩年了,沒有迫不及待的相見,沒有乳燕投林後的哭訴,沒有指責,沒悔恨,面對近在咫尺的重逢,我怕,怕得全身抖。自我決定回來見他的那日起,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懼,我漫無目的地在風中狂奔,卻不知道自己在逃離什麼。
河流消失了,樹林退去了,遠山是一抹淺淺的灰,身前是一片高過馬頭的凄凄蕭草。停馬駐立在春日的原野上,束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蹤,散亂的長几欲逐風而去,眼淚終於漫出眼眶滑下面頰。
紅雲兒,紅雲兒,你可還怪我,恨我,想我,愛我,要我……
我痛苦地閉上眼睛。
耳畔是寂靜原野的呼吸,一起一伏,溫柔而堅定。
策馬回城,入城時,太陽已經偏西。
趙府的大門緊鎖著,我拚命敲門,府里的家宰終於匆匆趕來。
「巫士怎麼才到?」
「你家世子呢?」
「世子陪新來的女客去見家主了……巫士今晚是要在府里用晚食嗎?太史現在應該也還在……」家宰示意身後的小僕牽走大喘不已的馬,我此刻滿腦子只有無恤,依稀聽他說了幾句,就急急道:「晚食不用備了,只麻煩家宰告訴你家世子,就說我在府中園囿等他。」
「園囿?」
「對,多謝!」我說完提裙便跑。之前怕得不敢見他,現在卻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見到他。女人的反覆無常,別說男人不懂,有時候連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。
初春微涼,我迎著風一路飛奔入園囿。蘭草未開的草地上,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開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。花朵如雲似雪,聚在樹梢,落在樹下,令人嘆息的美。
我停在樹下,抬頭仰望枝頭繁花,那如蜜的花香讓時光在我眼前流轉飛逝,然後停駐。那一夜,他牽著馬站在我屋前,我穿著大紅嫁衣推開房門,一眼就對上了他醉人的笑,迷人的眼……
紅雲兒,我回來了,我真的回來了。
我靠坐在槐花樹下靜靜地等待著我的良人,放鬆後的疲倦猶如一簾黑幕將我徹底席捲。一個多月的舟車勞頓後,我聽著耳畔花落的聲音沉沉睡去。
夢裡不知光陰幾許,再睜開眼時,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,一臉驚訝。
「巫士,你怎麼還在這裡?我家世子出城騎馬去了。」
「騎馬?」
「我家世子婦喜在月夜騎馬飲酒,所以……」
所以,他不見我,他陪她騎馬出城了。
朱顏酡,美人笑,今夜他們的馬頭是不是還掛著我釀的美酒?月下飛馳,醉卧河畔,該是怎樣的美景。
我訥訥地起身,如水的月光隔著樹冠傾瀉而下,眼前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。
春未盡,花已落,我終究成了那箇舊人。
這一夜全是夢,夢裡都是舊事。高興的,難過的,害怕的,感動的,前一眼還夢見暴雨過後的懸崖上被他高高地舉過頭頂,下一眼就看見他躺在竹屋裡一遍遍對我說,撐不住了,你可以來找我。但如果你敢逃走,我絕不會原諒你!你記住我的話,絕不。
他趙無恤的絕決,我終於也嘗到了。
再醒來時,頭頂是滿繪祥雲的屋樑,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。小童跪在我床旁,笑著撲上來:「巫士,你可醒了!」
「師父呢?」
「巫士沒聽見我昨晚說的?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澮水邊的竹林里去住了。就昨兒回來了一趟,理了鬢腳,修了鬍子,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趙府見巫士。可惜沒見著,吃了晚食就又回竹林去了。」
「我現在出城去見他。」
「不行!巫士不是說,今天一早要去趙府嗎?我都已經差人去說過了。」小童轉身從衣箱里捧出一套嶄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,獻寶道,「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,這紫珠墨玉冠也是國君祭天后不久賞下的。巫士那麼久沒見趙世子,總要好好打扮打扮。」
小童不容拒絕地替我梳頭、更衣,我看著鏡中熟悉的面容,卻心苦如荼。
他今日會見我嗎?見了,我要說什麼?不見,我又該怎麼辦?
見或不見,淚絕不能落,絕不。
駕車入了趙府,按禮先去見了趙鞅。趙鞅此時仍在病中,雖沒有極重的病症,但整個人看上去蒼老消瘦了不少。醫塵在屋裡走來走去,準備著浸浴用的葯湯,他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說話。我這兩年的事,趙鞅一句未問。五音叛趙投陳的事,他也半句未提,只誇了我衛國一事辦得不錯,讓我去家宰那裡領賞。
我出門,早已侯在門外的老家宰遞給我一份禮單。趙鞅的賞賜太多,家宰已派人另外裝車替我送回太史府了。
我行禮謝過,抿了抿唇還未來得及開口,老家宰已嘆了氣,為難道:「巫士是想見我家世子吧?可不巧,世子一早又受魏世子相邀過府議事去了。」
「他又走了?」
「巫士可要再等等?」
「無妨,我去魏府等他。」記憶里不管我在哪裡,總是他來尋我。如今,他不來,便由我去尋他吧。
站在魏府對街的梧桐樹下,我從清晨等到了午後。
四月的春陽將樹影間細長的人影慢慢變短,繼而又緩緩拉長。魏府大門裡有人進,有人出,可唯獨不見他的身影。
傍晚,天色暗得黃,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,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葉上。昏暗的天空開始亮,白練似的雨幕傾倒而下。我站在暴雨之中,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,突然恍然大悟。
他根本就沒來魏府,他趙無恤只是不想見我。
大雨急急地下著,雨水順著頭直往嘴裡灌,我滴著水,咬著牙,一路硬是拖著僵直的雙腿走回了趙府。趙府門外,暴雨過後的天空已經開始亮,幾個青衣小僕正拿著掃把在門外拚命地掃水。
他送客出府就站在門邊。